昨天毕业,今天我坐在图书馆里,眼泪汪汪,然而其中没有毕业的因素。感冒加剧,泪腺受压迫,生理泪水排出,让我多少有点狼狈,天啊再这样下去对面的小姐姐要递来同情的餐巾纸了,我紧张,为此甚至计划打开cp同人文一篇,制造出(若有人问)是看cp看哭的合理场面。至少从我的内心来说,这个理由比赶ddl赶哭、想到毕业悲从中来有感而哭、被人猜测失恋而哭要易于接受得多吧。我就着鳄鱼的眼泪回忆昨天的典礼,一个月来,我都在尽力思考毕业一事到底在我的内心造成何种情绪,别人是如何想这件事的,我是如何想这件事的,不得不承认,这个人生里程碑式事件对我影响不大。昨天,我睡了四个小时,凌晨四点入睡,早晨八点因一个关于家人的噩梦惊醒,心口悸痛,呼吸沉重。梦里我和弟相对游戏,父母赶我们去做正事,随后一幅画展开,用蓝色和橙色轮廓勾出冷热,比星月夜更岑寂的冰凉和滚烫的夜晚,弟冷静地把橙色颜料涂抹在窗框上,我已预感到这样做将会发生什么事,但没有阻止,一刻之后,弟独在的房间起火,我低头对着厨房水槽,强迫症式计算比较装水容器大小和放水速度,直到弟开始慌张呼唤爸爸求救,我装着水赶去,然而房门紧闭。那种小孩子一样的真正无助的呼救声仍在我耳中大声回荡。于是醒来。在痛怕之中,我紧迫地在脑中复述尚且仍能抓住的梦的剧情与细节,尽管早已知道这样的主动记忆大多于事无补。但这梦令我茫然,其中的弟绝不同于现实的弟,是一个长着他的脸的陌生人,如一个鬼故事。如此,这噩梦已经不具有令人担忧的潜在预言性。还有一个可能,使我恐惧的并不是弟,而是那呼救声的落空与我的无能,这想法转瞬即逝,让我在床上出神。接着顺序回想六七岁时做的弟死去的梦:弟碰到缝纫机,从指尖开始变成白骨,我跑进内室,扑到妈妈大腿上,妈妈把小小的骨头收进手提包。儿时这几个令我害怕的梦,我记忆至今,几乎从不说起,但比许多真正发生之事的记忆更加清晰。这两个梦都发生在我们前十几年所住的老房子里,那个房子的结构刻在我的骨骼,已经不再占用大脑的神经元,变得像是木本植物的根基。我在梦里闭着眼睛也能从厨房跨到次卧、从后院的小工作间直直跑进父母的卧房,这两条路径就是上述两个梦中我的行动路径。因为这老房子的缘故,回想这两个真正不祥而令人茫然的梦,我心里升起一种不合情理的亲切和怀旧。何况,那个六七岁时的梦,真的已经比世上绝大多数事物陪伴我的时间都要长了,它自身的恐怖在我每隔几年无意间的怀想中褪去。而这个昨日清晨崭新的噩梦,我这样清楚直白地写出来,仍然心中有一点畏惧,害怕冒犯某种冥冥的忌讳,但转念又感觉,这白雾一样的恐怖感最有力的破解是不信和言说,其次有效的是时间和现实感。不过我不是为了破除恐怖而写。我想知道我的内心是如何想这些事的。高中时也做过一个家人遭祸死去的噩梦,当时的我显然更脆弱,对自己和对世界运行的逻辑的认识都薄如面纸,只凭借对外物的麻木和漠不关心来塑成坚硬金身,一个如此般的噩梦可以轻易击碎它。我记得不太清楚了,那个半夜,我梦到那场灾祸和惨烈的死,是否慌乱地从床上坐起,从靠窗的上铺爬下来,用座机拨号给妈妈,告诉她我做噩梦,但摇头不肯说梦到什么。窗外巡寝老师经过,用手电筒的光束直照我的惶惑。这通电话也许是一个错误,我没有来得及给它任何一个其他出口。这个梦的恐怖是单凭时间消散的,进行时,意思是,它在我心中仍然恐怖,因为时间还不够长。这个梦毫无逻辑,但却提起我的心,每一次。而昨天的毕业典礼上,我回想早晨新鲜的噩梦,在密集的人群和光明的白日里,梦的恐怖已经像相纸一样暴晒而迅速褪色,只留一层浅淡的薄影。如果高中时我已了解这种运作,知道等到天亮就不会害怕,那么那个梦不会如此顽固。人脑作用的神秘机制此时像一种祝福。
讲回来,以感冒的理由在毕业时分流出少许应景的眼泪有点幽默。长久以来,人应该都能感受到社会对别人感情表露的期待,我对这种期待敏感,但情感无可救药地很麻木,常常表情僵硬、行为失序,令期待的发出者不满。我想弄清这种缺失是否是我在有意抵抗,例如觉得流泪软弱、丢脸、显得无自主意识,因此拒绝流泪。但到了连我自己也觉得我应当感到悲伤的场合,我的情感仍然无法配合。这就令人有点担心。早上从惊醒中平复之后,接下来的一整天,我承受困倦和水肿,没有精神调动任何感性和情绪来应对毕业。诚实地说,不应归咎于睡眠不足,一个月的努力下,我对毕业的反应仍然一片空白。我本应至少感到轻松,因为结束此地此境况的一件未完事是无论如何令人轻松的。对我们这样依靠在to do list上勾掉任务来获得全部满足感和动力的人来说,勾掉横跨四年的一件大事该是多么大的幸福!然而,想象中的与旧生活断裂开来的那种决然的快意没有发生,我就立刻陷入担忧:怀疑新的生活也并无差别。担忧使我如此躁动而面上显出平静。陪朋友们到处拍照而汗湿衬衫的路途中,听到素不相识的男生对彼此说:兄弟,江湖再见。我想,这竟然是出现在真实生活中的话语。这二流电视剧台词,被人们讲出口,因被如此真诚相信而怪异。人们究竟是真的相信这句话里的东西,还是他们以为自己相信?他的声音中有一种生疏感,这生疏感究竟是我的意志,还是他自己的动摇?大家在毕业之际分享自己的联系方式,意图在最后机会构建一些联系,使得分别的冲击变得缓。我对此举的作用悲观。以收集癖的心态添加好友,期望将所有物品收入囊中,有秩序地编号,进行分类,然后再无其他。如此,我放空地度过一个下午,暑气过度地回到宿舍,头痛,睡前感冒加剧,于是来到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