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骄傲地写流水账这一点上我成功击败小学生

我将柠檬蜂蜜块投入冷水马克杯中开始写。马克杯得自日前一次春日散步,对我来说并非付出——奖励模式的常见应用,而是双重馈赠。我需要走,毫无疑问,春光已经几度被我辜负,很多时候事情并不是能做、想做,就立刻可以付出行动那样简单,随着长大这一道理日渐明晰,也许直到呼吸都需要激励才能自主完成的那一日方止。柠檬蜂蜜块购自开学初,用牛皮纸袋装着独立小块,非常干净简洁,但在我如此赞叹时未曾预料过它会给我带来苦恼,像是,泡在水中极易变质。最初我没有发现这一点,新鲜感尚存,对自己的消费决定抱有正面预期是非常自然的事,所以我饱含热情地喝水,重力原因,上层清淡下层甜蜜,仅止于此。但很快,就像生活在突如其来的封闭中极速下坠,我对喝水及其背后代表的健康生活意愿迅速失去信心,一杯泡了柠檬块的水可能会在见不得天日的保温杯中滞留三天甚至更多,它怨恨我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于是粘稠、发酸,每次拧开杯口被这酸味袭击我都不免乱想它的变质想必带着报复的决心,但我只是,嗯,真的不爱喝水!总之,旧马克杯还在桌上坐着,已经失去了它的魅力,敞口的美丽新马克杯适时到来,或将拯救我于糟糕的生活状态、不爱喝水的坏习惯、变质酸腐的甜蜜(听起来对一个杯子来说期待太高了?只要一个就可以),我们静待好消息。

写到这里,21:12,还没有吃晚饭,太饿了,须先下楼买些东西填饱肚子。连写作的停顿都向自己的日记汇报,这感觉很新鲜,我心甘情愿。

写博客无可争辩地像写日记,我从小就没有喜欢过这项活动,大约是大多数时间觉得自己的生活乏善可陈。但又必须承认的是此时动笔无疑要比小学时容易很多,一是因为我已具有理直气壮写流水账不必再担心被老师批评的权利,二是长到这个年纪,我终于没有一刻不在与自己的内心反复搏斗,每个注定要失眠的夜晚倒在枕头上,大脑高速运转着流出不具有意义但很清晰的颠倒语句,仿佛要把白天遏止的纷杂思维全部倾倒完毕方能筋疲力尽地入睡一样。如果能让这些思绪堂堂正正地流到网络墨水中,是不是我就可以生活得更宁静一些?必须承认是这种初衷超越其他更多或多或少激励我建立博客的因素迫使我开始写。事实上,能够生活得有趣是少数人的天赋,我则是平庸的大部分人中尤其被上帝坏心抹灭有趣能力的那一类,而写作必然将暴露我的无趣,再怎么认命的人也是很难直面自己的干枯的呀!可惜在至为单调的生活里,我也顾不得逃避了,实在是太寂寞,在时钟针脚深入夜晚的时辰里虽则困倦着却仍然执意维持醒。入睡变成一件特别让人难过的念头,为了逃避主动沉入无意识,我做许多没有意义的事,想很多没有意义的论题。白天无谓的时间浮光掠影,所以日子好像过得很快,也很轻,似乎没有什么值得扼腕发省,但轻飘飘的日子过久了,此刻却倏然觉得痛苦,像水下潜游多时,骤然浮出水面才发觉自己在闭气缺氧。曾有两个星期尝试着在睡前标记一天的心情,实际美好的设想不出三天就崩塌掉了:心情不是静态稳固可逐时封存拿取的东西,没有所谓一天的心情,只有那一刻当下的心情。由此心情记录因人心而变得异常不精确。出于解释不清缘由的自我悲悯,我填下很多笑脸,是的,这一天并没有什么低落的时刻,那么我怎么会不是高兴的呢?也怀着些微自欺的念头:或许很久之后回看,我会相信自己曾过着一段精神高昂的生活。然而这种自欺一旦在心里冒出芽,毁灭的摧折就会立刻降临。真的要在最私人的场所也不忠于自己吗?太担忧我实际已失去了辨识自我的能力,这个为期两星期的简单心情记录行动引发了我像活火山一样活跃爆发的心灵危机!治愈的良方至今未找到,只是半途而废式地停下,手里仅仅握着我不快乐这唯一已知事实徘徊终日。进退维谷中,博客正是另一项自救行动,如果一个表情符号不能够忠实地记录我的境况,那么长篇大论总不可能再被自欺左右。相信在这么多字里,人即使有意也很难把自己藏得严严实实。

我是羡慕能够扎进生活中的人的,看他们的笑脸会倏然察觉自己空悬在真实生活与虚拟世界之间。尽管,尽管,2010年大行其道的关于互联网将如何摧毁人们的生活已大规模失效了!(这话题我们在二十一世纪第二个十年的末几年还在课堂上写,哈)其失效并非因为当时人们的担忧没有成真,而恰恰是当时的担忧正中痛点、一阵见血、万箭穿心,那预想中的堕落与毁灭反而以一种可笑的姿态成为了当今的正轨、生活的新定义。想一想吧,这是很重要的,初中的我觉得可怕:人们都不再重视手写了,这个世界恐怕真的是要完蛋了。可现在谁还会把电子写作当作世界末日的表征呢。固然,过去的文明正不可避免地流失,但没有证据表明流失不是生命的一体两面,放松点哥们,也许我们只是正在排出尿液摄入酒精,没什么大不了的,若身体器官有所抗议,那也已经为时过迟了,我们不是快乐地活过了几十年吗?还有什么好贪心呢。

但我的问题吧,或许并不是过度的网络时间,而是过度的心灵时间。老兄,我和我的内心缠斗得很苦啊,我反思每一件事,像布罗茨基写的那样:

不管怎样,我们习惯于处理自己的问题,留意我们头脑内部发生了什么事,而不必求助于外部。极权主义有某种好处,就是向个人暗示他自己有一个垂直式的等级制,意识高居其上。因此我们监视我们内部正在发生什么事:我们几乎向我们的意识报告我们的本能。然后我们惩罚自己。当我们弄明白这种惩罚与我们发现的内部那个下流坯不相称时,我们便求助于酒精,喝得烂醉如泥。

这让我沉闷、阴郁、据周围人的评价来看无意间显得格外高深。好吧,我的确不是全然不满,羡慕是微弱的,大多数时候,我厌倦过于浅薄和轻易的人。但倘若我能更热爱出门、与人交谈,也许我会有更多可思考的事情、更有趣、更近人,也许我能写出故事来!但我只关心自己,太忙于知道自己到底是谁、在想什么,其他人没法引发我的兴趣,这真的令我苦恼了。如你所见,巨大的ego,此人不仅讨人厌,而且知道自己讨人厌,而且竟然不害怕讨人厌,没有人救得了她!

在种种缺点(才冰山一角)之下,这个人又竟然真的有几个称得上朋友的朋友。从R开始,朋友们突然纷纷涌来告诉我,你难道没有发现自己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吗?你有趣、评论精准、可爱、恰到好处地毒舌,非常迷人。当即向R坦白了我的幽默细胞实在有限(像事前自首以便认罪伏法时减轻良心不安)之后,我惶恐地流泪晕倒在朋友们的善良中。我根本没意识到、被告知了也不知道我的有趣是哪里来的!甚至怀疑与前夜的睡眠质量有关系,总之,很像是捧着别人的东西接受了称赞,我心虚如焚,几乎是立刻担心之后再说不出机灵话逗笑朋友们。那样一种直觉在我心里头缓缓升起来:倘如我真的有趣,那可能是得益于我从来没想过讨好别人、没想过如何绞尽脑汁逗笑朋友。正是我在自己的世界里生活得太专心,才没有余裕让我与生俱来的不安和破坏天赋把朋友们搞砸。是的,尽管和我做朋友并无益处,但你真的无需付出什么、无需应和、无需搭理,她完全可以是一个不需要喂食、没有道德负担的桌宠(不可爱但我也没多喜爱过自己小时候那只QQ桌宠。就只是存在,大家都养。这很公平)。弄明白自己舒适的人际定位以后,我就又心安理得地目中无人了,谢谢朋友们。

朋友们对我来说也很重要,这不是一句为了讨欢心的客套话,因为博客写作时没有特定的预期观赏对象,而且现代人维持友谊的客套话实在很假。我需要观察别人的生活,这不难理解。今天晚饭时我对隔壁室友桌前传来的方便面调料香味展开哲学思考。红烧牛肉面,大概,闻起来香吃起来索然无味的那一种。实际已经吃方便面到厌倦,但调料香得不容人有二心。既没有搭载什么难以忘怀的童年或曾经,亦没有象征什么人类意志的高峰荣耀云云,这香味勾动人的逻辑是缺少内涵直接粗暴的,像对实践性爱已经失去兴趣但仍记得曾经如胶似漆色香味象的婚姻生活第二十个年头。晚十一点半斜对角室友发出胜利的欢呼:她的欢乐斗地主赢了十四亿倍欢乐豆!午夜十二点的钟声敲响,灰姑娘此时应在匆匆路上,但我们宿舍可不是什么小孩的童话书,这小小十一平米(请编辑帮我核对一下数据,既然新概念英语是这么写的)里充满的成人社会的残忍与教训:一局过去,她转眼就破产了。我认同小孩子读点可怕的反赌故事是有必要的,这无疑将给他们未来的生活带来好处(如果你满十八岁,能够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任,熟读各项赌博危害,对自己的财产具有相当的保护意识,那么你……好吧,玩几局欢乐斗地主也无妨)。与此同时,本学期退课的最后期限已过,留在手上的山芋,你既不扔,就不得不担起吃掉它的责任,非常悲壮的。这就是成人世界。

打开微博看到有人在祝朋友生日快乐,想到我不知道R的确切生日是四月几号,有一点愧疚和焦虑。我消极应对自己记不住朋友生日也无法坚持为朋友美满地庆祝生日的方法是:不告诉、或者说不提醒任何人我的生日。我不在社交平台上过生日,这实际上可能是本文前段所述的我不具备有趣生活天赋的另一直接表现。没有什么隐含伤痛,只是觉得,没太大意思。只好遥遥祝R生月快乐,祝所有我无暇问候的大家生日快乐!敲下开头的时候谁能预料到这篇文章是这样结束的?(我突然发现这句话可以非常巧妙地掩盖我畏惧写结尾的事实并在读者眼前树立我的独特个性,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