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江之夜讲:多谢

6月24日匆匆发下上一篇日记后,这个博客又陷入寂静整整两个月,意味着我的生活因其强烈的规律性和体制化又迅速变得干瘪下去——怎么会这样讲,干瘪,像失去水的所有有机物,在充满效率和正确性的干燥空气中塌陷,原因无他,我找到一份实习,之前提过吗?对有的人,我提得太多,对有的人,我没怎么说起,因此难以保留一份统一的记忆,这是我的自身经验通常不被我自己所信任的一大原因。总之,实习对我来说是一项拆东墙补西墙的活动:我将精神生活的东墙拆下来,细细砌上现实社会生活的西墙,用持续性的忙碌交换焦虑的减轻,用过度通勤交换过度思考。这份交易我是否获利,也没有时间细想,起初两个星期,我忙于在工位上战战兢兢,一刻不敢懈怠地演出一位顺从而忠诚的临时员工,并在下班到家后极速陷入昏厥;中间一个月,我记忆丢失,可以想见那是一段温驯的时间,生活没有变化,亦即没有新意,记忆没有必要。有一天我也许突然惊醒了一下子:天哪,八月了,而整个假期至今我就只做了一件事。最后两个星期,实习的麻醉效用已临近失效,焦虑重回我脑海折返踱步,我同时思虑至少三件事情,反复为其中每一件事焦躁不安,但按兵不动,身体僵直着等待最后期限来临,才不得不作出实际举动。这套模式正是我应对许许多多事件和人生阶段的惯用把式,就像我写的代码,虽然很破烂(天啊为什么我总要用这种程序员类比来着,其实我没有觉得自己的代码有我的人生这样烂啊?),但也让我存活至今,那就这样吧。

在实习开始前,我为自己规划通勤时间:专业学习不合适,英语考试暂缓,对多邻国的爱再度消失,我决定在地铁上读书。七月读掉《精英的傲慢》。我很喜欢迈克尔桑德尔,因为很好读。这本书对优绩主义的批判对我来说已经没有太多新东西,但阅读许多与此有关联的事实仍然启人心智,《优绩的道德简史》以及讨论高校理想职能与实际职能的《分类机器》两章即使拆开单读也足够好。八月读掉《撒旦日记》,最喜欢《黑暗》、《加略人犹大》、《善的法则》以及《牺牲》,《加略人犹大》改编电影去年看过,原著和影像各自有其震撼人心之处,欣赏这样的东西是幸福的。安德烈耶夫诚实,比起写心灵和头脑,他的书写更近于肠子,远离道德,因而显得十分袒露。七八月交界时,我重读了部分《性政治》,再次为这一非常容易领悟的事实感到无比震惊:“妇女的从属地位当然远不只是一个经济的甚至是政治的事件,而完全是一种社会的和心理的现象,是一种生活方式。”性革命第一阶段的失败恰恰佐证了这一论断。

除此之外还有太多想读的书,但可怕的是我在实习的后半段完全失去了通勤时读书的力气。这种精神瘫痪的感觉令我警铃大作,未来的上班生活究竟会是什么样,敏锐的还是麻痹着,即使在这一遭模拟上班生活的实习过后,我仍然无法可想!

八月底实习结束,我一刻不停赶往新城市开启另一段生活。这个水分充足的城市,其实都还没有来得及被我尝过太多,我已经想要在连日万步的奔波里抽身出来对它讲:多谢。妈妈同我一道来,她是一个做小生意的女人,你知道,没有什么人会比她更注意城市和城市里的人。她好喜欢这座城市,走在路上时时惊叹。我们每天徒步丈量大约五站公交车的距离,湿汗满身,不觉辛苦,因为这座城市是这样温和,亲切,年轻。我和朋友说,它年轻并不是因为没有老人,而是因为年老的人也年轻。这真是长年生活在差不多的气候和城市中的我在此前无法想象的城市气质。随时随地,这个城市的街上走着轻松的人们。它甚至拥有活着的报刊亭,间隔不远地坐落着,人们时常停下脚步光顾,有阿叔就在路边饮茶。有时我们抄近路,走歪歪扭扭的小巷穿行到目的地,这些路巷并不清洁,其实这里就连宽敞平整的大路也不清洁,街边路上随处可见飘下的落叶,而我其实坚信人的生活的面貌本就如此。十天之前,我和妈妈谈起我在实习中所做的事情,现在想来,我的语气里有一种隐隐的受辱的愤懑,因为我好像正非本愿地又不可避免地成为high tech low life城市秩序的辅助缔造者。有好几天,我对着项目中的实时街景摄像头图像数据集心里泛起怀旧和忧愁,因为城市在下雨,因为街边小店白天开门夜晚打烊,因为非机动车停车区域停着三辆儿童的色彩鲜艳的滑板车,因为有人在街边卖水果,而我们要将这些可爱的无秩序的物体挥散,就像挥散几只小虫,然而它的意义却远非在图像上用PS消除杂物那样轻飘飘。对着这些图景我扪心,算法另一端那个干净整洁的世界,难道会是比这更好的世界?难道它会值得我更多的爱?来到这里,我反而更确信答案是否。我相信看到那些只出现在过我童年记忆中的街边小吃摊在这座城市重新出现时的幸福,我相信有尊严地工作和生活的幸福,我相信最俗世最简单的人与人之间的联结的幸福,这座城市轻轻地唤起我对这些幸福的记忆和确认。

昨日夜晚,妈妈回去前的最后一个夜晚,我开过会,我们手挽着手到江边散步。江水粼粼,步道如此平整而宁静,散步的游人融入而非打破了这种宁静,路旁缀着美丽的灯,高大的棕榈树和榕树交替,如一种呼吸的频率,我几乎要落泪。有人在垂钓,有人在夜跑,有人在骑行,有人在行走,这样一种夜晚的生活,写成文字是如此平凡,但你真正见到它就会知道:它并不随处可寻。愈来愈狭窄的生活已经不在别处,它就在此处了。四只狗狗在摇着尾巴聚会。大爷坐在长凳上歇息,收音机里播放Don Williams的Where are you。回来时,广场的舞曲播到《歌在飞》,有两个年轻的女学生在舞的队伍之中,不甚熟练地踩着错落的脚步,裙角翩翩地飞动,每一个人的肩臂和面容都是轻松的。阿叔与我们聊天,讲:想学也可以过去学。他们每天晚上都在这里跳。我一边听着,目光无法离开这些幸福的人们。人会在这样的时刻醒悟:最贴近生活的一切事物都没有美丑的分别、没有时髦与老土的分别、没有城市与乡村的分别,这个江边的夜晚是往来四十年不曾摇动的夜晚,它永远地生息下去,远比一切振臂的高呼和人工的口号有力量。

如此,即使新的生活还尚未站稳脚跟,中仍有许多似乎摇摇欲坠的事物,来到这座城市的最初几天仍然让我摸索到来日大难之中或许隐约可以依扶的东西。因此我要再次:多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