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篇博客原本写于2024年12月,从香港回来后不久,写完却突遇精神崩溃(感到我的感情时常超过我能处理的容量),于是便一直按着没有发。一个趣致的小巧合是,去年五月的香港游记叫做旅行闲话(上) ,本意是关于五月旅程仅仅匆匆写了半篇,还有一个(下)处于待写状态。过着过着,五月的(下)被我松散地逃避过去了,没想到十二月第二次的旅途这么快又来,简直像一个天然的下篇,可以在博客中相互呼应,填补空缺。但我的叛逆又来了,完满没意思,孙耀威有一首名曲叫做《爱的故事(上集)》,一定所有人都会去搜索下集在哪里,结局是没有下集。我要这个态度,我想我的旅行心情应当要写一生,不会写到完结。于是,就这样发出了!
很多时候,我都觉得我的人生正在火烧眉毛,不足以让我有闲暇能够坐下来静心复盘我的生活,仿佛如果我再不做出一些行动,一种人为的死就将迫近。就像末日将要来到,就像天将会塌下来。然而客观上,需要做的事情是有的,死却是万不至于的。以前我以为焦虑就是对这种心态最本质的描述,近来我发现更本质的是我恐惧空虚,空虚让我一空下来没在做着自己认为可能有价值的事情就想到死。一个星期以前,启程去香港以前的好几天内,我都是这样专注地想着空虚背后的死,连旅程都无暇规划,仅仅强打起精神佯装期待,拖到最后一天晚上才草草收拾行李,第二天睡了零星几小时就起身去坐车,准备把自己像种子一样随风轻易地抛落到异地,或许能受到养分而存活,或许空虚的阴影仍然挥之不去,都随命运安排了。那个上午,日光大好,我无力去拉上遮光窗帘,在窗边迎着令人目盲的金色昏沉地闭目睡眠;邻座的手臂时不时压到我的手臂,我心中亦难有所谓,只有睁眼的金色和闭目时眼皮的红色在交错,宛如白日梦。如此迷蒙到深水埗,要碰头的朋友发来消息,我便转眼去看路牌。啊,我回消息:我到诗歌舞街了。至此醒过来,也许是这巧合很美丽,也许是因为沿途可称是故地了,一切对我又重有实感,当属这趟旅程的雀跃姗姗来迟地注进我身体。到旺角下了车,愁绪已暂时不知所踪,走进711买卡,再走去巴士站搭车,一切都很顺利,一切举动像回到另一个家一样熟悉。此番重回,香港的确像我的地头。
有时候,我既希望人能一直去到新的地方,在有限的人生最紧要将最多的新鲜玩意塞进自己的眼睛里,又希望对于有感情的地方,任何一面都不要是最后一面。仅仅过了半年,为什么不去新的国家,日本和韩国都好,东南亚也好,新的人和景色在那里,怎么却又来香港这旧地挥霍昂贵的酒店钱了。这个问题,我用惯常的实用性的逻辑答不出来。因此是有点灰溜溜地来。但很快这问题本身就变得不再重要。第二天上午醒来,神智尚未清醒,简直不知今夕何夕,也不知身归何处,独自下楼去觅食,看到日光分明地从楼宇边缘劈下割线,阴影处有些许凉意,时代广场在一街之隔,而此街中鸽子在地上屋檐上且飞且走,街市蔬果鱼肉档口人来人往,海鲜饭店只在夜间开门,洗衣店传出清洁的洗衣粉气味,那时刻就像王菲在耳边唱,梦中人,一分钟抱紧,接十分钟的吻。我们为了延续一个仍记得并眷恋的梦境走这么远,当属世间最大的情有可原。
前一日朋友去深圳续签,我一人逛过了铜锣湾,走到中央图书馆,又转了维多利亚公园一整圈。上次来维园,仅仅夜间小逛,草地也封闭维护了,此次来就热闹许多,许多人在草坪上休憩、玩乐,有小孩玩闹间直扑到我腿上,我笑出来。亭前又有小孩正练习唱歌,妈妈教导他:想象事情真的在发生。我借着他的歌声想象他所想象的正在发生:那一定是一个快乐的庆典。走到最北能看到船只停留的海港,海面平静,公园寂静,间隔马路车辆再喧嚣,人也能与海两厢平缓地对望,感到这片地界多么得天独厚。生活在一个每天能看到海的城市是何种感受。在接下来的几天,我几乎在港岛这一边将海沿岸踏遍,忘却一切海那边的烦恼,让风将海浪拍遍我的全身。
第二日我们一起步行走去中环,心中有大概的路线,实际走起来谁也懒得时时刻刻对照地图,就那样走到哪里算哪里。此次来香港,地方是旧地方,人却是新人,此前只在网上聊天却从未见过面的朋友,谁也没想到会在香港首次聚头。我对见网友的事不可避免有点羞怯,更可怕的是我们在见面前一两个礼拜大吵一架,为我们两个实在是太不同的人。但见面非常顺滑,并无什么需要克服的陌生或阻碍,面对面说话当然比网络传讯更即时、更贴近、更生动快速,我们聊足整天整夜,从皇后大道中的麦当劳开始,一直到回到酒店,不小心通宵到翌日十点,话一刻未停。晚上我们一起听不吐不快,第二天中午睡下补觉后起来洗漱时这首歌的歌词萦绕在我的脑海里,我在想日后回想起这一夜是否就会是歌词里的一夜,讲破天地讲到自己,不觉迎面太阳已经升起。那天下午我又仿如不知疲倦独自出了门,走到海滨长廊看海,视野开阔,天气好时海天澄净,比夜晚灯光点缀的海更美,我给前次相伴来港的朋友发信息:不敢相信我们上次没有在天光时来海边。不敢相信我竟然险些错过这样一个下午。一直到晚霞变暗,风吹到身冷,我才折返回头。
间中也有并无规划目的地的行程,在香港停留的时间如此有限,我们却这么奢侈地随心虚度这些光阴,只任凭腿脚带领我们走到陌生的社区、似曾梦中相识的商店、名人恋情被拍的街道、趟过长街便见海的高台去。这些漫步的时分,我并未去记住地名或地标,我心想,是香港的话,只要有散步的心,没有什么地方是回不到的。因为香港真的很小,单论港九就更小,一个地方小到可以被人折起来收进口袋的时候就成为故乡了。对香港这一点,我真的十分满意。
倒数第三天,又是吃午饭的时候才商量今天去哪里,卤味店和善的老板送上餐食的时候我正说着:去坟场吧。老板:(⊙o⊙)?坟场?三个人都笑了。住的地方附近正有着两个紧挨着的坟场,分属不同的宗教信仰。天主教坟场门口挂着张爱玲化用过的联:今日吾躯归故土,他朝君体也相同。我读着走过去,心中震动。坟场中的许多墓碑上刻着这些人的来处:番禺、顺德、新会、天河、厦门。我在心中暗暗问,葬于香港是归于他们的故土吗。他朝君体也相同,这样的话,我们平日难道不会反抗吗。但在这个阳光灿盛的下午,与轰响街道一墙之隔的安静的墓园里,石雕的天使落在凡人的墓碑上,我们毫不怀疑这话是真的。生命是如此一件……我们到死不能说参透的东西。
傍晚时到了坚尼地城的基督教坟场,人迹罕至,坟墓遍布整座青山,山脚下是大海,巨大的十字架矗立在高处,月已高升,日已沉进地平线,西区这一面这一时分的美丽与肃穆,再非文字所能传达了。
倒数第二日去了石澳。石澳让我无法停止觉得我们之所以生活在如此高效便捷的城市中是因为我们是可怜的人。这里没有连锁便利店,没有商场,没有KTV或电影院,但我想象不出居住在这里的人们还会有什么不能满足的欲望,还会有什么不能抚平的痛苦。像童话一样,每一栋房屋被漆成不同的彩色,盛放的花和圣诞装饰在同一个季节出现,有的房屋前斜靠着两辆迷你自行车,有的街边院子里停着一辆不会再被启动的车,有的花园里悬挂着栩栩如生的木雕,每一户人家的信箱都独一无二,其中一个信箱的标识残缺,部首掉落,信箱变成了相信。傍晚,一个妈妈接两个女儿放学(学校在哪里?),走在窄窄的街道上,小女儿正激烈地说着话;遛完狗的女人终于进入小店,把牌子翻成营业中,一边大声地放着音乐,一边加热烤炉。
向村子的尽头走就走到了海。在石澳的海边,海水随风堪称汹涌地拍上石滩,激起白色的浪。海太残酷因而太美。在强风下,我感到自己终于将一个月来缠绕我心令我犹疑不定的痛苦拿出来击碎了。难道世界上会有任何事情比这一日我在此看海更重要吗。难道我还能做到比此刻让自己站在这里更好的事吗。人生值得后悔的事情或许无穷无尽,但这一刻我到死会后悔吗。我把手放在胸前抵住我的到此方能自由的心。登山途中,我对朋友说,你能想象在这个阳光直射范围最接近南回归线、北半球白天时间接近最短的季节,我们在如此灿烂的阳光下看如此夏季的海吗,我们此后要如何回到寂寞的北方去?在山顶,鹰在空中盘旋,飞过晴天天幕的月影,小鸟飞落在树枝上,阳光在海面上碎成光镜,海蓝得像是至死不渝。我知道这一切经过任何镜头或语言的复述将会失色变得多么稀松平常,如果我们今日不在这里,我们真的,真的,将永远不会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
走到沙滩,我把鞋袜脱了,包放在一边,赤脚踩着细沙走到海水涌上来的地方去。我没有预料自己会这样做,既没有可换的鞋袜,也没有穿更方便的裤子,海水混着沙粘在我的裤脚,跟随我一路带回市区。其实已经不记得有多少年没有赤脚在沙滩上行走,即使去到赤柱,即使去到他处的海,即使去到童年时常去玩耍的沙滩。夏天和家人一起去那里时,妈妈看着沙滩上的小孩,突然说,你们小时候最喜欢在这里玩沙子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就不喜欢玩了。那阵猝然的心酸让今天的我在如此之远的海边仍在心碎:妈妈,你也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长大到不再被赤脚踩沙子的快乐诱惑到愿在海边脱下鞋袜了。人生有更多悄然发生的巨变,我们全都不能彼此察觉。因此,走在这片沙滩上,我如此孤单啊。
最后一天,朋友早上便出发去机场了,而我买了晚上才回去的车票。我觉得我们选择的离去的时间都非常好,因为我发现离去的时间最好放在傍晚夜半或清早,尚未醒来或已稍微厌倦的时候走,总之不要在一天中间,躯壳启程了灵魂还痴缠在原地的感觉,我一生中体会过次数最多的心碎事由……上一次,我和朋友在中午挥别,下午从西九龙过关回广州,那之间的两三个小时里,我唯一能等待的也只是离开,不得不拖着行李箱,无法去任何地方,茫然得肝肠寸断。这次我终于有余裕地让自己免于这种心碎,下午又在中环和上环行走,意外地走进嘉咸市集,走进设计展会,走进香港新闻博览馆。新闻博览馆非常小,免费开放又自负盈亏,游客极少。我蹲着读展板最下端大事件的报纸,保安说,咁样好辛苦,过来拆下那份报纸直接递给我读。逗留到几乎每条街都走过了,我计算时间,准备在回程前两三小时内最后再去一次坚尼地城海傍吹风看海。没想到一坐上叮叮车便堵在了上环,一路堵得我心里些微有些紧张:在香港遇到的唯一一次大堵车偏要在唯一一次时间很紧要的时候到来吗?但也并不焦急,不知道如何解释这种直觉。仿佛早上吃的提子挞其实是福灵剂之类的。回程的车上翻相册整理这一天的照片,发现这一天的照片里我拍进很多人。令我变得有情。
归程再听张敬轩和王菀之合唱的那首《末日》:
明晨 天将会塌下来吧
突然你我爱的一切 未曾爱够已火化
传闻的审判马上来吧
面前有数百种讲法 难分真假
这末日理论像提我过得好吗
日子若果不多了 还想怎花
如果 祸与福都躲不过
就每天当没明天 捉紧爱人过
将生活还给我 做每天必修功课
就算知岁月无多 无憾地生存过
在爱惜中离座 已经不错
我由衷感到我已穿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