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几乎没有想别的事情,看了很多不同人拍的从Parabelrutsche上滑下来的vlog,不断地想象中途闭塞狭窄的金属气息的黑暗,和人们滑下去的一瞬间本能的尖叫,觉得将来如有这样的时刻,仅仅是十秒钟感到快乐也足够了。
已经长得太大,距离儿童时期的滑梯记忆太远,所以其实Parabelrutsche让我回想五六月交界时的核磁共振。核磁共振自然没有坠落的长风,也称不上黑暗,躺在窄窄的床上滑进半弧仪器,医生说,开始以后就不能动了。于是呼吸和胸腹起伏罕见地变得存在感过强,我盯着白色仪器上的一个虚空的点,想象最终的影片上留下我一呼一吸之间骨架移动的模糊痕迹。到如今仍然不需要佩戴眼镜生活的另一面:凝视太近的物体让我感到眼球胀痛,所以Parabelrutsche和核磁共振的连结点在于,狭小的空间、那圆弧面带来的压迫与酸痛。但核磁共振其实还好,我没有闭上眼睛,电和磁,一些高中毕业之后就被遗忘的物理概念,以周期从不同方向通过、交错,在身体上方隆隆作响——生硬,这是完全无情的东西,我没有一点害怕。
但是妈妈害怕了,她流许多眼泪,我则只在五分钟的路程变成四十分钟的无法行走时深呼吸,初夏的热度里一些薄薄的泪水从眼角渗出来,和太热时的生理泪水同等性质。我只是痛恨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此外这场急性的意外并未在我心中投下更多忧虑。我想那时候所有的事情都比身体疼痛可怕且紧迫:结课、报告、考试、推免,一个星期狼吞虎咽三本专业书,节点和人生轨迹之类的,而医生居然要求绝对卧床平躺,我在口罩背后冷笑,并在微信里佯装无奈:怎么可能可以啦,那么多事情要忙;实际上把它收进袖间像一把匕首,因为刚刚实施了一场残酷的报复,在我自己的身体上,和在尚且无法理解的爸妈未来有朝一日恍然大悟的心上。今年以来,对未来施加报复的意识越发明晰,我和未来的我确乎已处成一对仇人,倘若不叫未来的那个我消失,也至少要从她身上剥夺掉一些什么,因为——因为竟然世间所有人都引我不惜一切为她积累、隐忍、牺牲、等待,我却直到如今才发现没有人觉得现在的我同样重要。所以社会化就是这样的一个过程,完全让未来吞噬当下的过程,即使我自主意识清晰,没有人应当为我签署死亡同意书。发觉这一事实的我尖锐痛苦如同《AI》中的男孩,无望地扒着什么人的臂膀——在我的人生中,这臂膀居然来源于我的自毁——说,求求你,把我变成人类吧。
但就像忒修斯之船从何时起成为一艘全新的船,报复她之后我所要走的路途究竟是为我还是为她,答案消弭在圆弧里。
仍旧,Parabelrutsche的另一迷人之处毕竟是坠落和尖叫。视频接着让我看到瑞士和德国山间的轨道小车,啊,差不多就是《哈利波特》中古灵阁金库里的那一种,小车疾驰,山间陡峭处俯冲直下,让人在芳草绿茵间想要高呼出声。然而后半段揭露它的欺骗性:实际上小车行进的速度极缓慢,顿时所有愉悦刺激荡然无存。弗洛伊德笃信死亡本能,这种与生俱来的要摧毁秩序、回到前生命状态的冲动或许驱使着世界上的半数爱好。一切极速飞驰之尽头,脱轨抑或撞毁的最终死神微笑等待着,人们则张大嘴巴高声欢笑着冲向死亡的峡谷,这图景玄奥而美妙。冥冥之中为此,我总是想起爱德华多对飓风的狂热,一位生来不知道失败是什么滋味的年轻精英,竟然如此痴迷于死亡的险境,以至没有能够胜过危险本身的喜悦。我在人生之途上冲撞,尖叫着反抗一切既成的秩序,正与闯入飓风同情共理,向荒谬请求那一点点擦肩而过的绝境的快乐。
尽管如此旁征博引、搬出弗洛伊德,心下一种忧虑仍然时时浮上来,社会化的部分与拒绝社会化的部分在我身体中的缠斗——如果我的痛苦并不是独特的呢?如果我的绝望并不是太阳底下的新鲜事呢?如果我实际上就如同通常人们不假思索审判的那样:意志不坚定、软弱、逃避失败、自私、毫无责任感、愤世嫉俗、又恰巧很会花言巧语给自己找理由,如果我就是一件可悲的残次品,那么这些卑鄙面目距离在自我心中被揭露究竟还有多远?这个问题换一种方式问:我距离最终完成世俗的社会化、从而彻底推翻这个与世界处处不相融洽的我的那一天还有多远?我发现自己的心灵并不独特,无非是千万庸人之中没有面目的一个的那一天,还有多远?虽然痛苦,我仍宁愿自己是扎在这个平滑乏味的地球表面的一根尖刺,用存在本身刺痛所有已经接受风化塑造的人。